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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义旧作重拾之三十三:筑 墙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筑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阿义旧作重拾之三十三

 

    月色像因了饥饿脸色浮肿的汉子,蜡黄蜡黄。白日里寂寥的天空,此时更显得深邃,淡淡的几抹云彩看上去也浮躁不安。远处的坟冢,像大小不一的高粱面馒头,黑魆魆地令人发怵。

    豁嘴儿和他的女人正在筑墙。

    女人手持一把身阔头圆的铜锨,抄起潮湿的泥土,一次次往高处努力地送着。

    豁嘴儿站在已筑起一人高的墙坯上,弓着腰,双手紧握着石杵子细滑的木头把儿,东一下西一下地鼓捣着。

    女人吃力地往高处送土,送一锨土,喘一口气,渐渐有些不支了。

一下,两下,三下……这一锨土连着送了三回都悬空了,便“噗噗”地落在墙板子外边。

“你妈!”豁嘴儿禁不住开骂,“不中用的婆姨!”

“他爹!撑不住了!”女人呼呼地喘气声越来越重,“每天尽吃的胡萝卜秧儿!”

“就你嘴馋!”豁嘴儿又骂,鄙夷不屑地。忽然,他下意识地摸摸嘴边的大豁儿——如果是在白天,你会看清那是怎样一个洞呵,深的能放进去半只知了。但队里没有一个人不喜欢这豁儿,他么这个豁嘴队长,硬气又有心计,办事更是公道。

女人一眼瞧见男人失了神,便出神地望着男人豁嘴的地方——男人本是又黑又壮的一条汉子,四八年跟着聂荣臻打仗,被国军的“花生米”盯上了,就留下这么一个的纪念。“要不是遇上我这个川妹子,”女人眼角一酸,想起当年跟着爹娘逃荒要饭的苦来,不由地抹抹眼泪,“他还不是要打一辈子光棍!”……

豁嘴儿这三十多年说来话长。十六岁那年,正在镇上给爹卖治气喘的药,被几个“丘八”绑去当了兵,后来便跟几个弟兄拿着枪投了解放军。接着便是四八年那段历史。

受伤致残,政府要赈济,他硬是不领;又分给他一个地主婆,他一看人家哭哭啼啼可怜兮兮,又悄悄把人家送回娘家十八坪。但这一年他在村口遇上了四川女人。女人见了他的大豁嘴当然害怕三分。他说闺女我帮你找个好人家吧,我穷,又这么丑。然而正是这几句话使四川女人铁了心,要跟着他过日子……

现在政府给他盖了一座房子。盖完房子又要给他筑院墙,他死活不肯。他说自己是生产队长,不能带头要公家的,那样很丢脸,是孬种。他决心自己筑墙,向大家证明自己活得清清白白……

四川女人十几年了破天荒怀上身孕。村里汉子们一见他便道喜,豁嘴儿却又喜又愁。眼下正是三年大旱,苏修又卡脖子,这要多出一张嘴,粮食从哪儿弄咧?还有,村里经常来狼群,小孩子最怕狼来了,得赶快筑院墙。

家里断粮好几天了,女人天天上工回来,捎队里一把胡萝卜秧儿。豁嘴儿大骂女人没出息,不该偷公家的东西……

起风了,冷冷的月色打在豁嘴儿瘦骨嶙峋的脊背上。他一边裹紧了身上的小对襟布衫儿,一边催促女人:“好凉快哩,咱们加紧干活!”

女人坐在土坎上,似乎想动一下却没有动静。

“你妈!”豁嘴儿骂道,“孩子没生,八字没见一撇,先学会摆功了!”

女人仍不应。

豁嘴儿有些困惑,探身看看女人。女人斜斜地靠在土坎上,瘦削的脸被月光映得像米汤般清秀,丰满的胸部剧烈的起起伏伏。忽然,豁嘴儿听到女人急促的呻吟……

“你妈!”豁嘴儿嘀咕着。但他同时想起一句俗话:“铡草筑墙,一群饿狼”。这筑墙的活儿本就不是女人干的,也难怪自己的女人如此这般。

“你妈!”豁嘴儿打趣地骂自己的女人,“给你鼓鼓劲儿。听我唱过这个没?”

女人仍不应,呻吟声更加急促,但声音小了下去。

豁嘴儿全然不知,他看着悠悠南山下远远近近的村庄和庄稼,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,随口唱起了熟悉的小调:“

抬起了大石硪呀,嗨唷哈哈!

石硪它起又落呀,嗨唷哈哈!

山摇嘛地哆嗦呀,嗨唷哈哈!

……”

豁嘴儿忘情地唱着,唱着。忽然,他听到脚下尖利而细弱的啼哭!

月光下,他只能想象女人身边的一团血泊,以及胎衣里破壳而出的生命的欢呼:“

抬起了大石硪呀,嗨唷哈哈!

石硪它起又落呀,嗨唷哈哈!

山摇嘛地哆嗦呀,嗨唷哈哈!

……”

 

   (写作于1995年5月24日,当时正读大一)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
20 Nov 2018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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